文｜理钊

虽然自由生于自然，缘于本性，但正如卢梭所言，自由却在枷锁之中。所以，如何追求和实现个人自由，这个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，也就浮现出来。而且，如果说讨论个人自由的定义与作用，是形而上的问题，而求得个人自由，则是涉及自由的行为。或者说，个人能够追求并实现其自由，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个人的自由。

追求和实现个人的自由，首先是个人思想的自由。这里的“思想”，不是名词意义上说法，而是动词的意义。思想不自由，则行为不自主。假若一个人的选择与决定，不是在自己独立地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和决定，而是依着早已存在的意见行事，那么，这个人的行为，铁定是不自由的。无论他的行为多么地精致与有力，都是机械式行为。再精致的机器，无论它运行得多么精密而且和谐，都是他人设计与操纵的结果。现在，所谓智能机器人正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，但它能否获得“人”的资格，并不在于其模拟人的程度有多高，而在于它是否拥有“人的思想能力”，并在这一能力支配之下，按自己思想的结果作出自己的决定，并承担这一决定的后果。所以，从这个意义上讲，真正的机器人，并没有出现。

因此，从“思想自由”这一角度上讲，人虽然是会思想的动物，但也还面临着“思想并不自由”的问题。这是因为，一是人类发展到今天，各种道德礼俗、典章制度，以及人类繁衍过程中累积下来的种种学说等，都在有意无意地约束着人的思想活动；二是个人智性成熟的过程，甚至就是个人自由渐被束缚的过程。一个人从呱呱坠地，到智性达到成熟的年龄，无不经历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。学习的目的，主要是获得前人的经验，掌握应对个人生活的技能等。研究表明，现代人用于学习的时间已远远超出了古人，因为需要学习的知识与技能太多，且太复杂。而这个学习的过程，也是他人的观点植入个人脑髓的过程。而植入的这些东西，则必然成为个人思想自由的束缚物。因此，从纯粹的个人自由这个角度上讲，人，也许只有在其刚刚降生之时，才拥有一种无瑕的自由。遗憾的是，人在最自由的时候，却不能使用它，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待着他人一点点地将其束缚起来，以至当人意识到自由的可贵时，却再以格外的力气，来挣脱束约它的枷锁。

对此，约翰·密尔以中国妇女缠脚为例，论说习俗的专制，对于人类的前进是一个持久的障碍。他说，在东方，“一切事情最后取断于习俗，以习俗为论据。除非是沉醉于权力的暴君，就没有人想到抗拒。”密尔说这话时是1859年，距今已有150余年。其实，就是现在，有时人们反对一种流行观念或行为，看上去是一种自由的表现，但实际的情形则是在潜意识的支配之下，不加思索地用了另一种观念，从这一边站到了那一边，而并非理性思想的结果。也就是说，自己仍然在他人观念的系绊之中而不自觉。

但人如何才能脱出这种无形的系绊？1919年，胡适先生在少年中国学会曾做过一次题为《少年中国之精神》的演讲，“从积极一方面提出几个观念和各位同仁商酌。”他提出的第一个观念是：“少年中国的逻辑：逻辑即是思想、辩论、办事的方法。”他说，因为中国缺少逻辑，所以有几种怪现象，一是灵异鬼神的迷信，二是谩骂无理的议论，三是用诗云子曰做根据的议论，四是把西洋、古人当作无上真理的议论，五是一种“目的热”，就是断言一些空虚的大话，以为高尚的目的，全不问这种观念的意义究竟如何。对于什么是“少年中国的逻辑”，胡先生说：“第一注重事实；第二注重假设；第三注重实证。”

胡先生提出的第二个观念是要树立少年中国的人生观，“第一须有批评精神，一切习惯、风俗、制度的改良，都起于一点批评的眼光；第二须有冒险进取的精神；第三要有社会协进的观念。”我想，人要追求并实现自己的自由，即便是现在，胡适先生所提出的这些观念，依然可以作为个人突破既有观念的束缚，进入自由思想之境的可行路径。

当然，完整的个人自由并非仅仅是没有禁忌的思想，它还包括思想之后的表达，以及思想之后的其他行为的选择与决定。但没有“思想的自由”，其他的一切均为空中楼阁。

实现“思想的自由”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，那就是尽可能多的“思想的材料”，也就是密尔所说的“他要使用活力去搜集为作出决定所使用的材料”。上帝在创造世界的第一天，他说：“要有光”，于是就有了光。但有一点可确定的是，在上帝创造“光”之前，他的心里便有了光，知道有了光之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。所以，上帝在为人类作出这个选择和决定之前，是有了关于“光”的充足的材料的。从这个意义上讲，人处于丰富、多样、无限制的信息社会，是实现思想自由的必要条件。乔治·奥威尔在《1984》中说：“谁控制了过去，谁就控制了未来。”而对于个人的自由，可以说谁控制了信息或材料，谁也就控制了人的自由。人生存于单一信息的社会中，即便是没有约束，人要有个人的自由，也必定是十分困难的，即使是求得了个人自由，也不是饱满、足量的自由。

所以，个人要求得自己的自由，走在胡适先生所指出的路上十分重要，而突破由单一信息或材料——由千百年来独尊的传统文化、信息管控等——所板结的生存土壤，也就尤其重要。而所有的这些，又都依托于个人自由意识的觉醒这个根本。

2018年1月8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