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｜理钊

卢梭在《社会契约论》中，开头第一句话就是：“人生而自由，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。”显然，这里所说的自由，即为个人的自由。可这个人生而就有的自由，究竟是指什么呢？

近代中国启蒙思想家严复，在翻译约翰•密尔《自由论》（严译为《群己权界论》）时的《译凡例》中说：“由繇二字，古相通假，今此译，遇自由字，皆作自繇。不作自（繇）由者，非以为古也，视其字依西文规例，本一系名，非虚乃实，写为自繇，略示区别而已。”由此观之，在严复看来，所谓个人的自由，就是一个人的思想、言说与行动不受拘系。

现在，人们常将自由与民主联用，但在西方思想史上，自由与民主思想，其实有着不同的起源。自由思想起源于英国，而民主意识而滥觞于法国。在其发展过程中，这两个传统虽然出现了融合的趋势，但依哈耶克的说法，两者的基本理论顷向，却是完全不同的。“自由主义是关于法律应具备哪些内容的学说，而民主则是一种关于法律制定方式的学说。”自由主义强调的是，公共权力不能超越一定的界限，个人享有某些权利。所以，有人概括为：民主的对立物是专制，而自由所对立的则是极权。

因此，哈耶克说：“对自由的传统解释是：‘不受他人武断意识的支配’。”“自由的行动是指个人根据自己的知识，选择自己的方法，进而追求自己的目标，它的实现必须基于不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外部条件。也就是说，自由在前提上应有一个已知的范围，在这个范围内，他人无法通过改变外部条件，使行动者只拥有被他人规定的惟一选择。”终生为自由与民主奔波呼号的胡适先生，在《自由主义是什么》中说：“自由在历史上意义是‘解缚’，解除了束缚，方可以自由自在。”

从这些对于个人自由的定义和解释看，我觉得仍然是在自由的外围来解释与定义自由。而在个人的内部，自由究竟是指什么，终归还是有些模糊与简略。况且，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之中，正如严复先生所言：“中文自由，常含放诞、咨睢、无忌惮之劣义。”所以，还是有必要使人想一想，个人的自由究竟是指什么。

约翰·密尔是公认的有史以来智商最高的人之一，我觉得，他对于自由的定义与阐释，似乎更为清晰明白一点。在发表于1859年的——那时的中国正在满人的治下，沉醉于天朝上国的大梦，以及外来势力冲击的惊鄂所混杂的不安之中——《自由论》中，他说：自由是“按照我们的道路去追求我们自己的好处的自由。”密尔把这个“走自己的路”去追逐自己的福祉的权利，称之为“个人统治自己的主权”。这个主权的本底，则是建立在个人性格之上的。“一个人，其欲望和冲动是他自己的——这些是他自己的本性经过他自己的教养，加以发展和较改的表现——就称其为具有性格。”也就是说，个人的自由既来源于个人的性格，也表现为个人的性格。

当我们顺着密尔的这个思路推想下来，就会发现，所谓个人的自由，就是个人的性格。而这个性格里有着个人对于自己的统治之权。凭借这一权力，个人可以自主决定自己如何去实现自己生活的目标。个人的性格，是个人的精神主体，是使一个人成为独特的个体的根本。正如谚语所说，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一样，世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个人。所以，这也就应和了卢梭的论点，自由是一个人所拥有的天然的权利。

密尔在把人的这种对己的主权揭示了出来的同时，也指出了人对于自己的义务，那就是自慎、自重和自我发展，亦即个人道德。

因为人毕竟是需要群居的动物，每一个人既是个体的，也是社会的。个人的自由，一旦延伸到个人身在其中的社会时，就有了个人自由与社会群体的关系问题。对此，密尔为个人自由设计了一个总的原则：“第一，个人的行动只要不涉及自身以外什么人的利害，个人就不必向社会负责；第二，关于对他人利益有害的行动，个人则应当负责交代，并且，还应当承受或是社会的或是法律的惩罚，假如社会的意见认为需要这种或那种惩罚来保护它自己的话。”所以，个人的自由虽然是个人拥有的天然的权利，但正像社会之权有其边界一样，个人在社会生活中行使他的个人自由时，也是有一个边界的。

但有一点则是需要申明的，从人的自由之权这个角度上讲，自由只是一种不受拘束的权力，不应以善恶对其进行评判，更不能以此规定这个权力，正如严复所言：“初义但云不为外物拘牵而已，无胜义亦无劣义也。夫人而自由，固不须以为恶，即欲为恶，亦须自由。”因为所谓的道德与否、善恶评判，不过是对人的行动的结果或过程的评判，与是否有权力去行动，亦即是否有行使自由之权，完全是两回事。

以理性的态度看，个人的自由在我们的文化现实中，之所以是一种极其稀缺的品性，与我们对此常有的误解有关，也就是将个人自由之权的行使与道德、善恶的评判，二者不分，甚至是把二者置于因果之中：因为要道德的完美，要扬善抑恶，所以必须对个人的自由予以管制。对此“误解”，如果沿着中国传统文化演进的路径上溯，就会发现，中国的个人自由之所以不兴，大约可以在二千年前就已开始了泯灭的起点。在二千年的磐石压制之下，人会变形至什么样的程度，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2017年12月12日草

2018年1月4日改。